某烨

这是一篇沉重且罗唆的游记。是记录我当时去S21以及郊外的killing field的心情。其中会简单说一下当年发生的事。

因为航班问题，我们几个人比大部队迟一日到金边，于是我们的“思想教育旅游团”被放在最后一日。和大部队不同，人家一来就先去直面当地的悲惨历史，而我们则把思索留在了最后，然后带着诸多感慨回香港。
S21原来是金边中学，在高棉革命军占领金边时用作**政治犯的根据地，编号21。后来发生的事其实谁也不好说，总之政治犯的定义越来越模糊，**手段也越来越严酷，最后演变成大屠杀。

我们住的地方离S21并不远。司机开着面包车徐徐前进，道路不是很宽，旁边三四层的小楼建筑里应该是居民。矮墙上缠着铁丝网，一看就有种囚禁的压迫感。
入场费2美元，当地人免费进入。

某烨

顺着指示牌从左边开始参观。入眼的是大树掩映下的十四座坟碑，埋葬的是解放S21时被发现的最后十四具尸体的骸骨。柬埔寨人身材不高，坟墓的形状也小巧，仿佛那是少年人。

中央最前方是一块小纪念碑，柬埔寨文字像花纹一样精细，就当是往生祈祷的咒文吧。

碑群上掉落着几朵白瓣黄蕊的缅栀子。同伴拈起一朵放在指尖，好像祭奠亡魂的礼献。

大树下的长椅上，有人撑着下巴静静沉思。

不知道这样明媚的阳光，当年有没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同样的地上？

如此宁谧的情景，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仿佛从来没有什么血腥的惨痛的历史。阳光永远普照大地。

某烨

东西向的Building A大多是单人刑房。一排房间，大概十平米，空荡荡地只有一张矮脚铁床。受刑人大多躺在床上，被铁环扣在米长的铁棍上限制行动。具体的过程并无讲述的必要。

我踩在灰尘积聚的格子地板，慢慢凑近那张床，然后看见嵌在网格间一朵风干的缅栀子，不知道是谁故意跌落，让已呈棕色的它融入那泛黄的周遭记忆里，带来善意的美好与祝福。

某烨

Building B的第一层与A差不多，往上两层则比较像集中开会的地方，关于这些大房间的具体用途并没有任何资料，只是如今这里被当作展览厅，各种图片文字贴墙排列，留出中间大片空地。

顶楼的角落里有通向天台的洞口，仰头看会发现沉睡期间的蝙蝠，我们打着闪光灯也无法惊动他们。原来天花板与天台之间尚有一层空间，不知当年有没有人藏匿其中？

楼梯背面是各种涂鸦。有公告声明不可在此乱写，那么想必这些字迹也不是当年的囚犯留下的吧？这是定然。在那个焚书坑儒的时期，怎会有任何挣扎的求救痕迹呢。倒是现在的人们，企图在世间刻下自己来过的足迹，好教后人知晓，曾有这样这样一个人，在怎样怎样的时候，以如何如何的心情，到此一游。

而那些湮灭在杀戮里的生命，是被怎样的恐惧压制了他们活过的证明、最后默默死去？

某烨

照相的时候喜欢捡各种框架式视野，比如从某个小黑窗里望出去，比如从铁丝网之间望出去，比如从两扇门中望出去。
各种夹缝中求生存的眼神。

其实也是当年被锁在这里的人们的眼神，渴望阳光，渴望自由，渴望幸福。

我想尽力模仿，设身处地地体验生命是如何在黑暗中等待的。就好像后来在Building C里，一个人站进那些逼仄的牢房里，然后从各种小孔里望着外面的阳光一样。

一年多以前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我也是这样的想法。有人说，活得好好的，干嘛无病呻吟地去体验那份恐惧？这不是找罪受吗？

我只是想，就是因为太无病呻吟了，所以才要告诉自己，当生命和尊严都被压挤在一平方米的小空间里时，当生存都成奢望时，你再来回想如今的失败与挫折，就会觉得在生命这样伟大的重量下，你的伤心难过轻如鸿毛。

然后就会有勇气好好活下去
。
于是也有很多次我庆幸自己不是奥斯维辛或者S21的一名囚犯。否则我要以怎样的意志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呢？

所以很感激自己的父母，将我生在和平的年代里，保护我一路平安成长不受大碍，应该知足了。

某烨

看了The Killing Field后，我就在想，其实把高棉革命跟文化大革命相提并论似乎还不完整。在我看来，S21和killing field比较像奥斯维辛集中营–就连地点也都是有两个。

当一眼看到Building C里那些砖砌的小牢房时，我恍惚又站在了寒风刺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当时的那个波兰导游说，有一种精神上的刑罚比较不见血光，四个犯人进入不到一平米的黑暗砖房里，让他们站着睡觉，时间一久，幽闭的空间以及精神压力便会让他们衰弱。

我记得当时的我很脑残地想，站着睡觉而已，这有什么？我也在地铁上靠着门睡着过啊……

不知道当年监管S21的人是否有到过集中营，不然这些砖墙隔开的小牢房怎么长得如此之像？还是说，人类在伤害同胞方面的智慧总是不约而同？

某烨

于是下意识地把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一个在干冷内陆的荒原里，一个在赤道附近阳光终年高照。前者是响应希特勒号召，为了德国的明天，需要培育优秀人种，所以后来发展成种族灭绝，死亡人数100万；后者的初衷据说是为了实现gc主义大家有饭吃，于是把人们撤出城市，腾出空间来种田，后来演变成政治清洗，死亡人数170万。两者先后隔了三十多年，但却又极其相似。

脑残如我，其实挺赞同“培育优秀人种”以及“大家都幸福”这样的理想主义的。如果我是领导者，说不定也会想要改造这个不尽人意的世界，一劳永逸地创造一个我心目中理想的幸福世界。

就因为实施过程太过惨烈，才导致了最后人人诛之的骂名。

不过关于当初的各种初衷，也有可能是事发过后才硬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吧。历史的真相总是不被人得知。现在的我们，只可以带着可疑的态度来猜测曾经的过往，然后进行批判什么的。

某烨

坐车去郊外的Killing Field，就是高棉统治后期进行犯人大屠杀的地方。

一开始是卡车拉来后就直接处死，后来人数太多，一时间无法处理这么多的囚犯，便将他们放在这里慢慢解决。

一进门就是供奉尸骨的高塔，脱鞋脱帽，恭恭敬敬地进入，与塔中玻璃橱中层层堆叠的头骨近距离相视。许多骨头残缺不起，或是少了下颚，或是额上有枪孔，或是留有斧石痕迹。一层层的尸骨堆上去，直耸入塔顶，向上望，只能看见反射着塔外蓝天白云的玻璃窗。

门边悬挂着各种颜色的千纸鹤，密密地穿在绳子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花圈之类的供奉品。

某烨

柬埔寨也流行和中国一样的民俗，说是无法安然入葬的死者，将以魂灵的形式徘徊于人间，不得安生。而那么多尸骨互相层叠不可分离，想要安葬怕是难了。也因此，形式上便在尸骨聚集的地方搭了棚子，做了几个公墓供人凭吊。

而剩余的就只好暴尸荒野了。走在我前面的外国人停下脚看着地面，我也看过去，一小截白色的骨头悄悄露出黄土。前几天先我们一步来到这里的同学恰逢大雨，据他们说，很多骨头被冲上地表，导游还捡起一颗牙齿做解说。

这里在高棉统治前，原本是华裔墓地。我们看见了一座保存完好、刻着中文的墓碑。到得如今，也许连安眠于古久前的中国人也被打扰了吧？更何况那些被打压死去的柬埔寨人，怕是永远也无法安生了吧？男人女人，年老的年幼的，刚出生的婴儿……

塔里萦绕着往生谣，不知能否压下他们的不甘的怨气。

某烨

Killing Field里有三棵树比较特别。
第一棵是运送死囚的卡车停下的地方。
第二棵的树干上至今染血，所有婴儿都被摔在其上而死。
第三棵是用来挂喇叭，高声播着声音，用来压制生者的呻吟及死者的悲鸣。

我们沿着外围绕场一周。有不大的湖，有凉亭，还有铁丝网外侯着的几个小孩，朝我前面的几个外国人打招呼。

Hello, my name is xx. How old are you? Do you have candies? Candy, candy.

有蔓藤植物顺着铁丝网攀向高处，以便距离阳光更近一步。人总是比植物更加顽强坚韧的，即便只有零星的幸存者，也能够慢慢地站起来，坦然接受生命的挑战吧？

某烨

从金边坐了半天的长途大巴到达旅游城市暹粒，一路上景色渐渐明媚。在金边一个星期，即使阳光灿烂，天空里也依旧漂浮着一层灰，就像当年在北京的那个暑假一样。有时候我觉得，每个国家的首都似乎都没法拥有最纯粹干净的蓝天，比如北京啊金边啊柏林啊罗马和巴黎。也许跟我到达时的天气有关吧。

某烨

暹粒作为一个旅游城市，靠着吴哥窟发家，然后古墓丽影这个游戏＋电影让它名声大噪，导游同志用很正宗的普通话跟我们说：我们柬埔寨人非常感谢安吉丽娜，就是她让我们的吴哥窟出了名，每年有无数外国人来这里旅游，给我们带来很多商机，所以啊我们政府给安吉丽娜发了柬埔寨护照，欢迎她随时来玩。

不知道安吉丽娜拍了电影之后还有没有再到过塔布隆寺。我是因为早听说“吴哥窟再过20年就被腐蚀掉了！就算不被腐蚀掉也会被破坏得没有现在这么壮观了！”于是赶紧趁着支教的机会跑来公款吃喝见识见识。

虽然塔布隆寺也有废墟流水古木参天，不过毕竟还是不像游戏里的场景那么幽森绝世。当年在电脑上玩着盗版《古墓丽影》，最记得一开始有个石洞中的小瀑布，小的时候技术不好，死活也跳不过去。到了塔布隆寺后我只看到了一条死水般静止的小水沟，蚊子倒是长手长脚，足有我半个手掌那么大。枯叶堆里还有各种昆虫节肢动物，我试图用相机追踪一只蝎子的流窜轨迹，可惜技术不过硬，只好悻悻跟随大部队看乱石堆去了。

某烨

别听我瞎说。其实塔布隆寺还是挺壮观的。树木大多高达二十米，将黄昏的阳光遮得一点不剩。穿过丛林，趟过小桥，经过视野右方的乱石垛之后，就能看到丘陵上成群的寺庙遗址。阶梯将各个建筑群分成好几层，我站在低处仰望半山腰，幽静的四处静谧无声，只有多年前从砖石的罅隙中破壁而出的种子，即便已然蜕变成参天巨木，仍旧生机勃勃地朝天空抽高拔长的生长的声音。古寺与古木相依相附，仿佛从古至今从无到有它们就该天衣无缝地镶嵌在彼此之间一样。人们对此没有确凿的解释，不过合理的说法是树种被鸟类通过粪便播撒的方式融入古寺墙逢中，天长日久就形成了这样奇特的景象。

也不知道当树枝开始从墙壁中破土而出时，寺庙里还有没有僧人。若是有，他们一定会以为这是佛的启示，因而没有斩去分叉的枝桠，任其自由生长，直到后来根枝环绕屋宇房檐，寺庙再也无法住人。

我在寺庙间无聊地穿梭，有具雕像盘腿而坐，不知为何掉了个脑袋。除此之外，这些所谓地古寺里既无供奉之地，也无神佛雕像，更不见僧人居住之地，不知道当年吴哥王朝的这些寺庙是用来做什么的。寺顶繁复沉重，呈阶梯状向上聚拢收敛。照我看来，大约这些锥型的塔林就是一个个碑，高僧的骨灰啊舍利啊什么的就封藏在此。

某烨

因为被告知要几点几分在某处集合上车，我被人匆匆忙忙地催促离开，没来得及进入深处好好观赏。结果跑到外面等了半天，剩下的人才优哉游哉地踱出来，气得我大骂：是谁说几点几分要在这里集合的！
桑心死我了。

某烨

柬埔寨从中国处收益不少，导游叔说起周围邻居的时候就拿着中文谐音开玩笑，什么越南就是越过越难过，什么老挝就老是窝在自己家里——话说我才不信本地话也是这么个意思。一路上大叔提起越南和泰国就咬牙切齿，再一说起咱们国家就大唱赞歌，也不知道是被洗脑了还是真心感激，或者只不过想拍我们马屁……

Anyway，下车照相办了旅游区的通票后，就去了一个非常小的景点：女儿宫。乍一听，我觉得很像女儿国或者女王宫之类住着武则天式人物的地方，再不济也是什么后宫三千美女如云的旖旎场所。然后导游叔马上出来辟谣：哎呀柬埔寨是男权国家，从没有女皇啦，这个地方叫女儿宫不是说里面住的是女性，而是整个宫殿的雕刻都是女人做的。

因为女性心灵手巧，浮雕大多细致精巧，千百年的风雨变嬗不仅没有消磨花纹的棱角，反而在沟壑处沉积、更加凸显了雕刻人物的线条。至少于我来说，那些凹凸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辨。

在跨过一道大门时，导游叔指着仅存的几个门楣之一说，看，那幅浮雕说的是有个美女不惜牺牲自己给神跳舞，希望神辞福予她的国家。

我抬头，只见到群魔乱舞中，右上方有张长相狰狞的脸，左下方有名跪倒在地的女子——之所以知道是个女的因为她袒胸露乳了——两眼大张鼻孔朝天，四肢姿态奇特，大约就是正在跳所谓的舞。而为什么被我形容得那么丑，可能是我审美奇特不谙欣赏吧。

某烨

柬埔寨也受佛教的影响，各种状似千手观音的雕刻随处可见。同时又受了印度教的印象，雕刻无一透露出一种邪恶的威慑感。还有鸟人一般的立体雕塑，脸上撑着扁平巨大的像喙一样的鼻子，鼻尖稍稍下钩，嘴巴隐而不见，大致就是尖嘴的唐老鸭。他们脸上无一例外挂着诡异的微笑，盘腿跪在宫门前。如果我要写一篇盗墓小说，我一定会善加利用这些线索，比如什么猝死的人被凶手摆成跟那些雕像一样的姿势，就连脸上的微笑也一模一样之类。

热带及低纬度地区的人普遍身材矮小苗条，据说是与天气太热没胃口有关。我甚以为是。比方说这个女儿宫，虽说被大风大雨掀了顶，可是遗留下来的每个门框都刚好擦过我的头皮，可见吴哥王朝的人有多么矮了。

某烨

因为是旅游区，暹粒这地方被老外们改造成十足的小资场所。我因为要在酒店照顾生病的Mary，晚上就没跟他们出去泡pub。据说这群奢侈鬼跑去什么按摩的地方让金鱼啃了半天脚！令不令人发指啊！

不过比起支教完就生病的倒霉Mary，我至少还是跟小鼠子他们去看了日出，还是知足吧

某烨

但凡旅游城市，必有一处印在明信片封面的景点。日出时分的大吴哥的宫殿群和与之辉映的倒影应该就是暹粒的must see了。五点钟就爬起来的我，趿了双人字拖，一身睡衣打扮，被人评价说露肩膀露大腿是对神不敬，肯定进不了吴哥的大门。我被恐吓了半天，看完日出回来马上换了条短裤，然后把裙子系到腰上。后来发现完全不必大惊小怪——老外那么多，人家说不定还直接比基尼上阵呢。

因为是个好天气，看日出的人反而比后来我们大白天的时候去的人还要多。湖边早有人支好三脚架等待好时机。虽然我手抓单反，其实也就是拿了个高级傻瓜机，装模作样地和小鼠子轮番上阵找了几张“到此一游”作为留念，剩下就是各种猥琐搞笑照了。

太阳是从宫殿的背面升起的，于是要么天空过曝，要么只有个黑乎乎的剪影。摄影菜鸟的我觉得，要拍出牛逼的日出照，一定得用两张照片合成，不然就跟我捣弄出来的一样效果。

于是再来一张没加特殊效果的日出图吧！

某烨

因为没有导游带着，这一次在大吴哥里我纯粹cosplay了没头的苍蝇。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甚至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走在蓝天骄阳下，四周只有风声和我相机的快门声。同一个地方，日出时玫瑰色的光线让它有一种血染的沧桑，待到午时，在蓝天白云碧草芳菲的衬托下却格外的娇娆。吴哥的宫殿群既不大也不华丽，特别若是跟紫禁城相比，它大概只能算一个寒酸的无人打理的陵墓。然而它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破旧的凌乱的颓废的废墟，断石残垣便是杜拉斯笔下的备受摧残的皱纹，而她的情人更爱她饱经风霜的脸。

某烨

不要问我照片中那些犬神啊浮雕啊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藏着什么故事。我不知道，也觉得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很多时候我眼中看到一样风景，会自发yy一些凄美的故事，可事实也许只是个乏味的笑话，徒生失望之情。

我就是喜欢一个人走，一个人照相，一个人yy。那些聒噪的聊天讲故事会转移我的注意力。也许脍炙人口备受推崇的并不是我欣赏的，也许我喜欢的只是一些非主流。所以还是让我一个人随便走走比较好。